政策衝擊與警醒
2025年6月,美國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(FDA)悄然推出一項新政策:凡是把美國患者活細胞出口至「重點關注國家」(包括中國)的任何新臨床試驗,都將被按下暫停鍵或立即接受審查。此舉不僅是一次監管層面的微調——它還是第一次有主要的西方監管機構在細胞與基因治療領域,為科學與地緣政治畫出清晰的界限。
對已入組前沿試驗的患者來說,這項政策帶來了困惑與延誤。對藥物開發者而言,這是一次警醒:全球研發的遊戲規則可能在改變。對投資者與客戶來說,它提出了一個緊迫的問題:美國為何要冒著放慢拯救生命創新的風險?
這一現實的政策轉向,為更深層的敘事奠定了舞臺——一個關於藥物開發風險與回報、中國在生態系統中不斷上升的角色,以及緊張局勢如何重塑新藥未來的故事。
引言:新的力量平衡
在全球製藥領域,研發與製造正變得更加國際化、更快、更具協作性,而中國如今處在這一轉變的中心位置。2024年,全球處於人體試驗或等待審批階段的新藥超過12,200種——較2019年翻了一倍多——當年全球共有78個全新藥物上市。
對比之下,依據世衛組織的註冊資訊,2024年中國登記的試驗約7,100項,而美國約為6,000項。中國在全球臨床試驗活動中的佔比已飆升至約15–28%,成為新藥測試的兩大樞紐之一。這反映了跨國藥企的大規模投入以及中國自身不斷壯大的研發生態。西歐約佔全球試驗活動的25%,北美約為23%,但中國是增速最快的地區。
為什麼新藥開發如此高風險?
即便活動如火如荼,新藥開發仍然高風險。歷史上,進入人體試驗的藥物僅約10–14%能獲FDA批准。約63–70%通過一期,30%通過二期,58%通過三期;而提交新藥上市申請(NDA)的項目中,約有85–90%獲得批准。這些數字說明了藥物開發的高風險,也解釋了企業為何尋找降本、提速、跨境分擔風險的途徑——以及為何中國規模大且高效的試驗體系變得如此具有吸引力。
FDA與多區域臨床:新的標準
在此背景下,面向美國市場的藥物仍須滿足FDA的標準。這推動了更多多區域臨床試驗(MRCT):自二期起便同時在中國、美國與歐洲設點。
更具體地說,這種做法不僅能滿足監管要求,也符合商業邏輯:在多地同步測試,企業可同時進入更多市場,並更好地理解不同人群對治療的反應。
FDA的期待與試驗設計的重要性
中國的試驗體系可以快速產出數據。然而,美國FDA期待的是既具科學嚴謹性、又能適用於美國患者的證據。一個例子是信迪利單抗(PD-1腫瘤藥):2022年,FDA顧問委員會以高票要求更多與美國相關的數據,原因在於其關鍵研究僅在中國開展。此次否決釋放出明確信號:「只在中國開展」的關鍵性試驗在爭取美國批准時將舉步維艱。
結論很明確:跨國公司與中國合作夥伴需要從一開始就設計MRCT或周全的橋接方案。MRCT要求自二期起在中國、美國與歐洲同時設點,並在各地區統一終點與標準治療。此舉不僅能滿足多地監管,也能加速在多個市場的同步上市。
中國在研發週期中的優勢
早期研究: 許多國際公司將藥物化學、動物實驗以及IND(臨床試驗申請)支持等早期工作外包給中國的合同研發組織(CRO)。這些服務品質高、成本低,降低了初創生物科技公司的進入門檻。
臨床試驗: 一旦候選藥物進入人體試驗階段,中國的臨床試驗產能就成為重要資產。跨國企業常將中國中心納入研究,或與中國CRO合作完成受試者招募。腫瘤領域尤為如此,因入組標準往往苛嚴,快速找到足量患者至關重要。
速度優勢: 行業觀察者甚至將其稱為「中國速度」——審批更快、試驗啟動更快、入組更快——能將研究週期縮短數月。
製造: 在後期階段,中國同樣扮演關鍵角色。中國是活性藥物成分(API)與仿製藥的主要生產國之一,許多西方藥企依賴中國的合同(定製)生產組織(CMO/CDMO)來規模化生產藥物或關鍵部件。
授權交易:首選的合作路徑
將中國的創新帶向全球市場,常見方式是授權交易。在這種模式中,中國生物科技公司將候選藥物的權益(通常為中國以外市場或全球)授予跨國藥企。協議一般包含一筆預付款,以及伴隨研發推進的里程碑付款與銷售提成。
此類交易的規模已顯著擴大。2023年,中國對外授權的頭部交易累計價值超過350億美元,反映出全球投資者對中國原創研發排程的信心。諸如GSK與阿斯利康等公司多次牽手中國企業,獲得其創新項目的全球或中國以外市場的權益。
超越授權:共同開發與合資
除主流模式外,也存在其他合作結構。一些公司設立聯合開發項目,共擔臨床責任,並按區域分配後續利潤。一個廣為人知的例子是強生旗下楊森(Janssen)與中國傳奇生物合作開發用於多發性骨髓瘤的CAR-T療法Carvykti™。該合作成功將一項中國起源的療法帶至FDA批准,展示了各方優勢互補的可能性。
但佔主導地位的仍是帶有里程碑付款的授權模式。它允許各方聚焦自身所長:中國生物科技公司高效推進早期臨床並產出有說服力的數據;全球藥企提供資金、監管合規經驗,以及將產品推向全球市場的商業化能力。
中國對加速開發的貢獻
中國在兩方面幫助全球藥物開發提速:
因此,這種「共生關係」令雙方受益:中國的臨床讓項目風險下降並產出數據;西方的試驗與監管專長則更快將藥物推向全球市場。
案例研究:全球公司押注中國創新
幾乎所有頭部跨國藥企如今都與中國公司建立了合作關係。以下是一些值得關注的案例:
這些合作並不僅僅關乎資金,更在於壓縮時間線:西方藥企獲得已部分去風險、具初步驗證的資產,避免重複早期工作;中國企業則獲得全球化平台、現金注入,以及與FDA/EMA對接的寶貴經驗。
對藥物研發排程的影響
受益於上述合作,全球藥物研發排程中有相當比例如今源自中國創新。2024年,中國生命科學領域的授權交易超過240起,較2021年增長約50%;至2025年上半年,全球對外授權交易中約有32%涉及中國資產,而2023年這一比例約為21%。這顯示,將中國作為研發排程增長的重要來源已成為主流選擇。
合作有助於滿足FDA標準
國際藥企與中國生物科技公司的合作,可通過三種方式解決FDA挑戰:
這種「中式速度+全球合規」的組合,現已成為腫瘤、罕見病與代謝類治療領域的通行劇本。
中美緊張關係對藥物開發的影響
然而,地緣政治陰影揮之不去。近年來,美國對中國參與製藥供應鏈與科研合作的審查趨嚴。一項名為「生物安全法案(BIOSECURE Act)」的提案,擬以國家安全為由,限制美國生物科技企業與中國CRO及服務機構的合作。若獲得通過,此類措施可能壓縮交易空間、擾亂全球臨床協作,從而放慢新藥研發的步伐。
在實踐中,即便沒有成文立法,僅憑政策氛圍也已產生「寒蟬效應」。調查顯示,在華CRO夥伴的信任度在華盛頓拋出限制性設想後,已在美國藥企/生物科技企業之間明顯下滑。
樣本流動限制
2025年年中,又一個焦點出現:在特朗普總統任期內,FDA暫時叫停了某些將美國生物樣本送往「敵對」國家(含中國在隱含定義內)的臨床試驗。這類行動會拖慢國際研究並加大行政負擔,尤其是對依賴海外環節的細胞與基因治療(CGT)項目而言。
儘管具體範圍仍在演變中,企業已著手調整後勤流程:將細胞處理環節遷回美國或盟國,並強化受試者知情同意與數據保護。清晰可見的趨勢是:涉美患者樣本的處理更加本土化。
關稅與供應鏈挑戰
貿易緊張同樣威脅著物料與數據的順暢流動。美國每年進口的醫藥產品總額超過2000億美元,而在低價仿製藥領域,美國對中印兩國的生產依賴尤為突出。公共衛生專家警告稱,對這些進口加徵關稅幾乎必然推高成本並危及供應。
仿製藥利潤本就微薄;若面臨25%的進口關稅,許多海外生產商將難以維持當前對美供貨價格而不虧損。這將迫使其在其他環節緊縮開支(增加品質風險),或直接退出市場,導致短缺。
美國本就週期性地遭遇關鍵仿製藥短缺,其中約70%的短缺與仿製藥有關。若對來自中國的原料藥或仿製藥全面加徵關稅,除非美國國內產能在短期內大幅擴張(這通常需要多年),否則藥價上漲與短缺風險將顯著上升。
企業如何應對
儘管環境多變,企業正在適應。一些做法包括:
簡言之,中美緊張關係雖給藥物開發帶來不確定性與一定延遲,但尚未讓合作戛然而止。其最終影響取決於限制措施與關稅走到何種程度。
挑戰之中孕育機遇
風險固然顯眼,機遇同樣存在:
展望:2025–2026及之後值得關注的動向
結論:中國不只是「世界工廠」,更是創新樞紐
隨著行業不斷適應變化,中國在製藥領域的角色已發生巨大轉變。中國不再只是低成本製造基地,還是創新的驅動者、多區域臨床的合作夥伴,以及能加速「首次人體試驗」數據產出的關鍵來源。
對客戶而言,機會在於在把握中國速度與規模優勢的同時,穩妥管理相應風險。將中國的效率與西方的監管經驗及多元化供應鏈相結合的合作模式,極有可能在未來多年繼續成為藥物開發的基石。